尖锐湿疣专家刘军连 http://m.39.net/pf/a_9360457.html慧娘坐在窗下梳妆。
这是她一日里最重要的事,可能花一个时辰、两个时辰或者三个时辰。她要净面、绞面,一遍遍涂上柔润的面脂和细细的米粉,直到一个毛孔、一根汗毛都看不见。她有一匣子的眉粉、胭脂和唇脂,有两匣子的珠花头钗。她花很长时间挑选、妆扮,又花更长时间在镜中欣赏自己。
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,从头发到脸颊,到脖颈,到肩线,再到窈窕的腰身。一遍又一遍,直到确认自己的美丽较昨日没有丝毫减损。
她晓得自己很美,也很珍惜这种美。她只喝滤过的山泉水,吃新摘的瓜果菜蔬,从不沾荤腥,荤腥会让她的身体失去芬芳的气息。她住在城里 的绣楼上,每晚都在楼台上跳舞,跳舞使她皮肤保持紧致。
她不在乎跳得如何,也不在乎唱得如何,她不识字,也不愿学认字。她从不像其他歌女那般四处请教习提高技艺,也从不会媚笑逢迎,她晓得自己美,也只希望自己美。
没人知道慧娘从哪里来,何时来的,好像从这座城市存在以来,她便住在 的绣楼上,白日打扮,晚上跳舞。
这样的美人,自然招人喜爱,也遭人嫉恨。她原本有许多客人,那些客人只消在绣楼下远远看她一眼就心满意足,有人为她题诗作画,在绣楼的墙壁上。她看不懂,便任由那些诗画被风一层层吹落,新的叠上旧的,浓墨沾染绛唇,时间长了,俱碎作一地齑粉。
其他歌女都怨她、又笑她,笑她跳得难看、唱得难听,不会笑,不会作解语花,美,美有什么用呢!女人总会老的,有心计的老女人可以花男人的钱,有才华的老女人可以教年轻女人赚钱,有头脑的老女人可以赚年轻女人的钱。而美,美算什么?美消失得那么快。
可慧娘从不想以后。
她从不忧愁、从不心急。即使她的客人每一天都在减少,即使得来的银钱每一天都在减少。楼里的丫头、仆人、厨子都在慌张,有时说打仗赢了,有时说打仗输了。有人偷卷铺盖跑回老家,她不知道,知道了也不会管。
打胜仗也好,败仗也好,跟她有什么干系?她只要美。
只要她还活着,只要她 的朋友还活着,她才不管外面的事。
她的朋友是个年轻的女孩子,叫小姜。
小姜既不美,也不丑,年轻的女孩子,总归不会太难看。她穿很普通的衣裳,梳很普通的发髻,肩很宽,腿很粗,手很大,骨节突兀,她身后总背着一把长刀。
慧娘见过那把刀。刀的样子不太常见,比普通长刀短一些,偏窄,刃薄,这样看来又有点剑的样子。适合被女孩子拿在手里,但又奇怪,像关中大汉执红牙板唱曲儿,不伦不类。
一个歌女和一个女刀客,在常人看来,是无论如何做不成朋友的。慧娘与小姜做朋友,是因为小姜喜爱她的美貌,而且很会夸赞她的美貌。小姜读过书,会用书中的诗句夸赞她,她听得舒坦,比看拓印的楼下墙壁上的题诗舒坦。
小姜会写曲词,她很爱写曲词,不眠不休地写。写出新的曲词,就拿给慧娘唱。慧娘不知道写得好不好,写出来,她就唱,反正她也不知唱得好不好。
小姜总背着刀,慧娘却从没见她用过刀。
小姜总是很早过来看慧娘梳妆。慧娘梳妆时,她就跟慧娘讲话。据小姜说,她的爹娘都是刀客,很有名气,是提起来很多人会交口称赞的名气。所以,小姜从出生起就注定成为一个刀客。
“刀客不好么?”慧娘拿起一把薄薄的小刀,仔细刮去新长出的一根眉毛。
”不知道。”小姜说,“但我有些怕。”
“怕刀?”
“我想不通。我从记事起就晓得拿刀,就晓得如何用刀,但我拿着刀,就像拿了一块石头、一块废铁,它消磨我的力气,损坏我的筋骨,我紧紧拿着它,却希望扔掉它。”
“我从来不会希望扔掉我的胭脂和珠宝。”慧娘说。
“刀术是一门勇气的技艺,刀刃要一直朝前,谁能往前谁就更强。”小姜叹息,“我比不过别人,我没有勇气推出自己的刀刃,也没有勇气面对别人的刀刃。”
慧娘用笔沾了眉粉,一点一点勾勒眉尾,“我也不喜欢见到比我美的人。”
“你从来没见过比你美的人么?”小姜问。
“见过。”慧娘画好眉,开始点唇脂,“他跟你一样,就喜欢美人,当然,他自己也是个美人。他很喜欢我美。”
“她是谁?”
“他死啦。”慧娘平淡地说,“我愿意输给他,却决不肯输给别人。他死了,我当然得是最美的那一个。”
小姜点点头,算是肯定了她的话。
“你的刀又不好看。”慧娘抿了抿唇,让颜色显得更匀称自然,“我不喜欢你的刀,我更喜欢你的曲词。当然,如果你肯在刀鞘上嵌珍珠和宝石,再挂一条点缀玉珠子的丝绦,我就承认你的刀很美。”
“我的曲词也不美。”小姜恹恹道。
她总是一副恹恹的模样。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,都是很勇敢、很愿意讲话而不怕出丑的,是很希望发生一些不同寻常事情的,像她这般总作出了无意趣神情的,实属少见。慧娘很同情她,毕竟她认定了自己很美,而小姜既不认为自己刀练得好,也不认为自己词写得好。况且,她既不能放弃练刀,又不肯放弃写词,理当过得辛苦一些。
“我不能再写词曲,就像你不能再化妆打扮一样。”
“如果我不能化妆打扮,我宁可去死。”慧娘说。
“那我当然也一样。”小姜说。
“你还可以练刀。”
小姜托着腮看她:“别提啦。我又不喜欢练刀,如果只能练刀,我肯定觉得每一天都很难捱。如果每一天都很难捱,又想到要活那么多天,岂不是加倍的难捱?”
慧娘审视一番镜中妆扮好的脸,自觉满意。她用梳子沾了兑了花露的水,开始梳理长长的头发。缠满金丝和翠鸟羽毛的珠花放在妆台上,与她今日衣裳颜色十分合衬。
“你是不是想,如果你爹娘不是刀客就好了?”
“不。”小姜否认,“我从没有埋怨他们,他们对我很好。”
“即使他们让你做个刀客?”
“他们对我很好。说实话,没有人对我不好,所以我不应该去怨怼别人。”
“只好埋怨自己喽。”
“没错——”
“怨想要太多?还是怨没本事?”
“或许——只是怨没有足够的好运。”小姜慢慢地说。
“你会很快长皱纹的。”慧娘下了结论。
”我不怕长皱纹。”小姜真诚地说,“但我希望你永远不要长皱纹,除了你,没有其他人愿意唱我写的词。”
“我不会长皱纹,永远不会。”慧娘说。她终于梳好了头发,把嵌了翠羽的珠花簪在发髻上,发髻黑乌乌的,没有一丝白发。她对着镜子看了很久,对今天的妆扮十分满意。
但她没有笑,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。因为笑容会拉扯脸上的肌肤,会让她美丽的眼睛生出细纹,这是 不能允许发生的事情。
就像小姜不肯吃饭、不肯睡觉也要写曲词,她很怕有一天再也写不出,这也是 不能发生的事。
“我美么?”慧娘问。
小姜安静而认真地看着她,看她的眼睛、脖颈、指尖,看柔软的绸缎裹住细细的腰身,看翠鸟的尾羽在乌鸦鸦的发髻上轻颤。
“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。”她说。
慧娘和小姜,天生便要成为朋友。
这座城里,若说有一盏灯永远亮着,便是慧娘的绣楼。
她白日打扮,晚上跳舞。绣楼下站着她的客人,远远地看着她,为她的美丽吟咏诗句。她站在城市的 处,看见视线尽头燃起火光,火光像她裙子上绣的金色花朵一般美丽,同她绣楼的灯光一道,在一条长河的两头遥遥对望。
她咿咿呀呀唱着小姜写的词。唱完,跳完,她走下了绣楼。
她像一颗见日则晞的朝露,一朵风吹即散的云朵,这样轻飘飘地落下,落到沉重、黏湿的土壤里,把自己深深埋进去。她买了更多颜色美丽的胭脂、样式精巧的珠花,小姜来时,她一朵一朵簪在发髻上,问:“我美么?”
小姜认真地看,真诚地称赞。
她神情疲惫,比其他女孩子宽阔的肩膀微微佝偻,即使她远远不到驼背的年纪。
“听说要打进城了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
“或许没有人想听才子佳人的曲词了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
“我不会写别的。”
慧娘疑惑地看她:“现在这样不好么?”
小姜说:“我总写爱情,以为自己写爱情写得好。实际上爱情是 写的东西,爱是一种精神快乐,没有原因,没有结果,有幻想就有爱,总有傻子愿意为幻想付出代价。我以为是笔写出了幻想,其实是幻想操纵我的笔,你瞧,幻想没了,我就什么都写不出了。我其实并不会写什么词曲。”
慧娘凝视着她。
“或许我只能去练刀。”小姜说。
“你成不了好的刀客。”
“我也写不出好的词曲。”小姜说,“不论怎样,我确实要去做刀客了。我可能会走出这座城市,到温暖安全的南方去,也可能会死,毕竟我只是个一般的刀客。”
“你会死的。”慧娘说。
“也许吧。”小姜柔和地看着她,“可你不会死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因为像你这样不聪明又没心肝的人,注定能活成万年的王八。”
“我听不懂。”
“你不用听懂。”
“没错。”慧娘深以为然,“我只要美就好。”
她又问:“若你死了,我以后要唱什么呢?”
“我写了几句新词。可能还是没人愿意听,但我已经尽力了。”小姜说,“只有几句,很抱歉,我没有时间写更多的了。”
慧娘问:“那你觉得这几句词,是配我那条绀蓝缠枝花的裙子好,还是葱绿绣雀儿的裙子好?”
小姜想了一会,说:“牙白绣猫儿扑蝶那件 。”
慧娘穿上牙白绣猫儿扑蝶的裙子。她对镜细细查看,觉得头钗不太相配,又打开妆匣子挑拣一番。
小姜托着腮瞧她打扮,说:“我长到这么大,论文不成、论武不就,除了些没用的气性,也不见别的本事。从前担心自己许是到死也不知道想做什么、该做什么,既留不下什么东西,也带不走什么念想。如今却希望你一直这样美,只要美,美就很好。”
慧娘打扮妥当了,转头瞧着小姜:“我美么?”
“美极了。”小姜含笑说道。
慧娘这几日没有下楼。
楼里洗衣的大娘不见了踪影,许是死了,许是逃难去了。仆从、丫头走了,又几日,厨娘也走了。没有人去采买水和食物。
慧娘不觉得渴,也不觉得饿。只要她的衣裳、她的胭脂水粉、她的珠宝还在,她就觉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。她依然白日打扮,晚上跳舞,绣楼下的人越来越少,她从不在意。
绣楼的灯依然彻夜亮着,同这灯遥遥相对的火光越发逼近,几乎贴着她的眼底,她本就不算清亮的嗓音在碰撞和嘶吼中更加模糊不清。
她眼见着火光越来越高越来越亮,然后越来越低越来越暗, 熄灭不见。
周围重新安静了,慧娘站立在那里,好像在思考,又好像什么都没想。然后她换上了那件牙白色绣猫儿扑蝶的裙子。
站在楼台上,她想起小姜。
小姜大概是死了。
她前几日下楼时听见有人议论,说一对很厉害的刀客夫妇死在城门口,死得很英勇,很值得敬佩。讲话的人正要去逃难,包裹塞得鼓鼓囊囊,压得人行动困难,说话也不连贯。唠叨半天,才突然想起来似的补了一句,那刀客夫妇好像有个女儿,也死了,可惜了。
慧娘觉得自己并不伤心,她早料到小姜会死的,但她还是拉住了那个过路人,问:“那女孩儿,死的时候快活么?”
路人不可思议地看她,以为她脑子有毛病,急忙挣脱跑开。
慧娘想,他们并不认得小姜。又想,不认得也好,小姜也并不想被他们认得。
只是小姜留给她的几句词,还没来得及谱曲。慧娘看不懂词的意思,就随便哼了个曲调。
庭有枇杷树,绿叶发华滋。
攀条折其叶,将以遗所思。
所思在远道,相见复何时?
平生一顾重,莫使轩车迟。
这大抵也是写爱情的,小姜说她只会写爱情,只写过爱情。小姜说她只会写爱情,不会写词曲,所以要去做刀客。
她又哪做得了刀客呢?只是人对命运了解再多,也不见得能心无芥蒂地接受命运罢了——这是人之常情。
但她不一样,她可以一直美,永远美下去。
她在一片寂静里轻轻哼着,旋转着,牙白裙摆在夜色中摇摇晃晃。城里只剩下一个人,只剩下一盏灯,她却从未感到如此快活过,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美的一天。
次日,闯入者冲进城里 的绣楼,惊叹地发现美丽的女人倚窗而坐,双目微阖,宛如沉睡。她那没有一滴水、一粒米的身体纤细而柔软,牙白色裙摆上跳跃着光点,来人屏住呼吸凑近,原来是珊瑚珠子制成的猫儿眼睛。
出自古诗十九首《庭中有奇书》,略改。
出自谢脁《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诗》之“平生一顾重,宿昔千金贱”。
初一chuy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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